《陆家嘴》3月刊刊发上海交通大学上海高级金融学院副教授邱慈观的专栏文章《君子之学的现代意义》。
君子之学的现代意义
大哉论君子,今天以人格典范的向往为例,与读者分享中国传统经典的现代意义。
历经几番浮沉,长期被视为中国文化主轴经典的《论语》,目前再度受到社会重视。但是,值得省思的是,其中是否有些恒常道理,足以跳脱时代限制,仍能对现今个人生活及当代社会发展提供指引?
有些外国人不理解《论语》为何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如此重要,而仅将它看成嘉言录或智慧小语。若此,则《论语》沦为《菜根谭》之流,顿失精彩。
梁启超说得好,《论语》的价值完全取决于孔子的价值。通过《论语》的文字记录,呈现出一个完整的人格生命。这也是司马迁在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所言:“余读孔氏书,想见其为人。”更重要的,这个人格生命展现出一种价值观和生命方向,更经由后学之承启,开出一个重要的文化方向。
在此意义下,前人尊孔子为“至圣先师”,甚至说“天不生仲尼,万古如长夜”。誉之所至,谤亦随之。百年来在西方文化强势冲击下,孔子曾被视为中国积弱不振的代罪羔羊。然时至今日,情势迥异,我们应可更持平地评价自身传统。
依20世纪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的看法,公元前800年至前200年之间的精神历程,乃世界历史的轴心。这期间出现的重要思想家,包括释迦牟尼、孔子、苏格拉底、犹太教先知等,纷纷引领当地的文化方向。
孔子开出的文化方向,可名为道德伦理之路,其独特处在于,不离现实世界而为个人与群体提供安身立命之道。它有别于以苏格拉底为首之雅典三哲所开启的科学理性之路,亦不同于释迦牟尼、耶稣和穆罕默德所开启的信仰超越之路。这是人类文化的三大方向,使人脱离自然人而为文化人,至今仍主导着世界的发展。
孔子所处的春秋时代,能受教育者多为贵族子弟,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是须学习的基本实用科目。钱穆《国史大纲》说:
“知书数可为冢宰,知礼乐可为小相,习射御可为将士。”但这些并非孔子教学重点。《论语》提到孔门四科:德行、言语、政事、文学;其中德行之学居首,乃孔门最重视者,也最能超越时代限制,而显其恒常意义。
孔门德行之学,实即君子之学;以成为君子为其志向,学习通过日常实践而修养自己成为君子。孔子承认,人生有些事是操之在外者,但决定自己是否要做君子,却是操之在我者。人不同于树木,人有反观自觉与自主自决能力。种子不能决定它要成为什么样的树木,人在相当程度上却能决定他要成为怎样的人。因此,人亦须为自己成为怎样的人负责。
面对操之在我与操之在外的区分,孔子以积极的态度看待,强调那些可被我们控制或影响的因素。另外,态度愈积极者,操之在我的范围愈大,自我负责的部分也愈多,故孔子曰:“不怨天,不尤人。”反之,态度愈消极者,操之在外的范围愈大,愈容易怨天尤人。
孔子承认人有先天禀赋的差异,甚至在某些极端情况下,这些差异具有决定性,故曰:“唯上知与下愚不移。”(论语·阳货)问题是,绝大多数人仍是可移的。在君子之学的道路上,才性境遇不能用来卸责,亦不能用来骄恃。孔子说:“如有周公之才之美,使骄且吝,其余不足观也已。”(论语·泰伯)才美者反而应更加自觉,必须承担更多责任。
各人境遇才性不同,但皆应步上人生的正道,这点没有差异。禀赋有别,容或有先后难易,但也同样能做得到。孔子说:“君子上达,小人下达。”(论语·宪问)人性固有向上与向下的两股力量拉扯,但个人可在其中做主。君子与小人之分,不是预先决定的。日日上达者即成为君子,日日下达者即成为小人。要不要做君子,要不要坚持下去,完全取决于自己,故曰:“三军可夺帅也,匹夫不可夺志也。”(论语·子罕)
用现代术语来说,君子之学是一种德行伦理学(virtue ethics)、理想伦理学(ideal ethics)或向往伦理学(aspiration ethics)。在此,君子是一种人格典范,有志于君子之学者,以君子为心之所向的理想,故会在日常实践中勇猛精进,追求自身德行之持续完善。由此可见,君子之学是一生的志业,绝非易事。故曾参说:“士不可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。仁以为己任,不亦重乎!死而后已,不亦远乎!” (论语·泰伯)
读到此处,不少人会想,君子何其难为,遑论圣贤。其实,关键在于,君子这种理想本来就不是用来要求社会所有成员。如果要求人人皆为君子、成圣成贤,实乃错用孔子。君子理想之起作用、有意义,乃是对那些向往君子、以君子为志向的人。换言之,君子理想是用来要求自己,而非用来要求别人。事实上,这也是所有理想伦理学的特质。
不过,孔子认为,除了有志者之外,居上位者或有社会影响力者,也应适用君子理想的高标准。他说:“君子之德风,小人之德草,草上之风必偃。”(论语·颜渊)有权势者或今日所谓的公众人物,对社会价值观的影响大,因此也负有更大的责任。“季康子问政于孔子。孔子对曰:政者正也,子帅以正,孰敢不正。”(论语·颜渊)当此观念成为共识,享有至高权力的帝王亦不得不受此约束。
孔子君子之学的理想,一方面用来引导以君子为职志者,另一方面用来规范居上位者。今日宣讲《论语》,应守此分际,不宜拿理想伦理去要求所有人,只能标举其理想,以待受此理想启发而有所向往者。现代公民社会中,对所有公民可要求的,仅属底线伦理(bottom-line ethics)或基本伦理(minimalism)。例如,不损害他人的利益,即是一种底线伦理。
孔子说的“仁者爱人”是一种理想伦理,因为爱是没有止境的。反过来看,仁者起码不可害人,这也是理所当然的。“不可害人”就是一种底线伦理,可以用来要求所有人,并对违反者课责。读者切莫看轻底线伦理,其实亦不容易做好。现代社会人际互动方式多样,个人言行很难不对他人造成影响。说到不伤害他人利益,其实范围很广,法律不可能全部明定。一个社会中,具有底线伦理意识的公民愈多、涵盖范围愈广、具体做法愈明确,则此社会愈称进步。
总之,理想伦理的向往有其可贵处,底线伦理的要求有其必要处,不论对个人、对企业、对组织、对社会,两者兼顾且各得其分,方称周全。